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在漫长而充满剧情反转的过程中，美国的政治极化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历经了激进派政治人物崛起、两党在党派政见上集体转向极端的数月选战后，11月9日，最终以唐纳德·特朗普的异军突起、爆冷当选新一届美国总统而画上句号。

美国当地主流舆论认为，特朗普带来的震惊在于，市场此前的共识是，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会最终获胜。虽然共和党的竞选纲领至少在表面上看，更倾向于推动经济增长，但美国金融市场的反应更青睐于民主党。

在大选结果出笼前一天，美国一位不愿具名的知名经济学家对《财经》记者坦言，虽然估计希拉里领先的差距不会很大，但他从未想过特朗普真的会当选总统，由此也未深入论证特朗普当选后会带来哪些经济影响。

华尔街等金融及经济界人士相信，特朗普带来的经济影响应当是长期而深远的。他承诺对现状进行一系列经济和政治变革：为此提出了以减税为核心的“美国优先”经济政策，主张通过简化报税机制、全面减税，放松管制，推动能源行业改革，重新调整贸易政策等举措创造就业，推动美国经济增长。在特朗普入主白宫后，投资者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来消化特普朗时代在经济和政治上带来的不确定性。

多位经济专家向《财经》记者提及，从经济的基本面来判断，发达经济体中欧元区、日本都面临宽松政策临近极限的挑战，中国经济依然在调整之中，美国经济复苏一枝独秀。

世界大型企业研究会资深经济学家布赖恩·谢特金对《财经》记者说，美国消费者信心和商业信心依然强健，虽然扩张之势不及此前，但也未跑偏；金融市场波澜不惊，甚至保持在一定的高位——股市在历史高位徘徊，信贷利差在缩小。大宗商品价格近来数月得以强化，除去英国脱欧，美元和去年相比也没有大的暴涨。鲜有证据表明商业投资因总统选举而放缓，商业情绪指数保持接近历史平均水平。

不过谢特金认为，过去两年由于劳动力市场紧缩，低通胀导致企业利润率下降。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企业不愿购买新机器设备和软件来永久扩大其生产能力。企业也显示出要等到大选尘埃落定后进行新的投资的意愿。考虑到美国和海外市场的增长放缓，特朗普赢得大选也不要指望会迎来更快的投资增长。

机构风险分析(IRA)公司联合创始人克里斯·维伦对《财经》记者说，无论谁入主白宫，都不会有大量境外资本流入，金融市场和宏观经济的主流趋势很可能不会有什么变化。要使美国经济，回到可持续、长期的经济增长，需要一定程度的监管改革。同时，无论谁入主白宫，全球金融市场更大的波动性和不可预测，都将是未来几年的主题。

金融市场失措

总统竞选的跌宕起伏，自然也通过金融市场折射出来。谢特金指出，特朗普赢得大选的可能性令金融市场感到焦虑。在总统竞选的第一次辩论中，根据博彩市场，希拉里获胜的概率从65％上升到70％，同时标普500期货市场上涨了超过0.5％。由于在大选辩论期间未发生任何其他可以左右市场动向的事件，用这一模式可以看出，特朗普赢得大选后，市场可能大幅下滑。

总统大选揭晓前，市场与大选并振的迹象也变得更为明显。在横盘数日后，美国股市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标普500指数连续下跌了九天，创下了这一指数自1980年12月以来最长的连续下跌时间，在这九天期间，标普500指数总共下跌了3.07％，股票指数缓慢下跌的主因是总统大选带来的不确定性提高。

对资本市场来说，这有些类似于英国脱欧式的氛围。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金融学讲座教授约翰·柯克伦对《财经》记者说，其实希拉里赢得选举的结果已基本被市场消化了，特朗普胜选才会令市场震惊。

很多人坚信这一点，并在总统大选的最后阶段找到证据。希拉里是在联邦调查的阴影下投入竞选的，当FBI宣布了对希拉里的调查结果——即不建议因为希拉里担任国务卿时使用私人电子邮件服务器的丑闻而对她提起公诉，这个消息使金融市场受到鼓舞。11月7日总统大选竞选的最后一整天，美国股指大幅上涨2％，美元兑欧元上涨近1％。

11月9日，在异常激烈的投票揭晓当天，特朗普一路领先，大踏步迈向总统宝座，全球市场进入了急剧震荡的状态。纽约COMEX黄金一度大涨逾5％；纳斯达克指数期货甚至跌停，跌幅达5.08％；标普500期指现跌停，跌幅5.02％；道琼斯指数期货下跌4.3％。亚太各股指也出现大幅下挫；美元暴跌使得人民币顺势升值。

这是预料中的动荡，因为作为局外人的特朗普代表了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会引发市场动荡。不过特朗普意外当选美国总统对市场造成的恐慌仅持续了7个小时。在特朗普的胜选演讲之后，金融市场收复了部分失地，投资者从特朗普讲话的语调和内容中听到了和谐之音，市场由此作出了积极反应。

财务顾问公司deVere Group创始人、首席执行官奈杰尔·格伦对《财经》记者说，在特朗普胜选的大背景下，全球投资者相当明智地做好了准备坐收渔翁之利。那些聪明的投资者知道并会利用的事实是，尽管市场复苏，但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充满保护主义意味的措辞还会创造一些关键的购买机会。根据特朗普高调奠出的政策，某些经济部门会有明显的利好。例如，特朗普承诺上台后可能取缔环保署，将停止向联合国气候变化项目交费，矿业和石油工业部门可能会有一波行情。

美元的牛市已经持续了近六年时间，2011年以来，美元兑全球主要货币升值了36％。今年10月，美元指数飙升至八个半月新高，连续三周上涨，市场对美国在12月升息的预期升温持续支撑美元；欧元兑美元跌至七个月低位。特朗普强调要实施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在短期内会使美元继续走强。

11月10日亚太时段，多数亚洲新兴市场货币下跌，因美国公债收益率上涨助推美元走强。特朗普指责中国是货币操纵国，日内人民币兑美元即期汇率刷新逾六年低点，人民币中间价连续第五个交易日下调。马来西亚林吉特兑美元一度下跌0.6％至逾九个月低点4.2510，即1月28日以来低位，因马来西亚公债价格下跌。

和美国横跨二大洋贸易相关的日本和欧洲也受影响，美元兑日元在亚洲交易时段曾大跌近4％，至1∶102.21的水平，创一个月新低；美元兑瑞士法郎也一度急挫超过2％，低见1∶0.9552瑞士法郎；欧元兑美元曾上涨2.5％至两个月高位的1∶1.13美元。在北美，加拿大和墨西哥面对贸易不确定的前景。墨西哥比索在大选结果宣布当天贬值至历史最低点，美元兑比索一度大升13％至1∶20.77比索。而如果墨西哥诉诸和美国进行贸易战，将对墨西哥经济带来非常负面的影响。

独立大宗商品分析师安迪·赫克特对《财经》记者说，特朗普当选会使黄金及贵金属最初大涨，然后随着特朗普政府稳定下来，任命更多的保守和鹰派美联储官员启动加息，黄金及贵金属会失去升势。在联储启动加息的路径更明显时，美国国债和美元都相应会受到影响，美元走强，但在货币方面的全方位影响会变得更模糊。

复杂的贸易协定

随着世界贸易组织多边贸易体制进程放缓，各国越来越倾向于大型的区域贸易协定，许多贸易专家也认为，经济体若想增加贸易机会，应尽可能多地加入大型贸易协定。奥巴马政府看到了这一趋势，并力推两个宏大的贸易协议《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及《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希望一跃成为全球贸易的核心。

美国大选的筹码中，贸易政策是重头戏之一，而此次美国总统竞选期间，TPP与TTIP则部分承载了美国贸易政策的走向及其对全球贸易格局的导向影响。

希拉里和特朗普的贸易政策观点的共同之处是，二者都对以TPP为代表的自由贸易协定持负面态度，差异表现在二者的激进程度上：特朗普表现得非常激进，希拉里则相对温和。随着美国国会及新总统选举结果的公布，奥巴马政府步入收官期，其推动的贸易协定前景不明。

美国国会通过TPP审批议案到了最后阶段，不过翰宇国际律师事务所国际贸易联席主席弗兰克·塞莫利兹对《财经》记者说，在2016年大选中，TPP成为非常热门的一个话题，总统竞选结果会使TPP的未来蒙上更多的不确定性，不管怎样，TPP最早可能也要等到2018年才能正式生效。

在大选结果出笼前，美国智库彼得森研究所（PIIE）发布了研究报告《美国总统竞选选战中的贸易议程评估》。报告指出，如果希拉里当选，其贸易政策对美国将可能“有害”，但TPP还有一线生机；而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显然更具可怕的破坏力。

特朗普当选后，人们猜测他将彻底否决批准TPP，同时，谢特金指出，特朗普承诺，胜选后要对已存在相当长时间的双边和多边贸易协定重新谈判，这可能会破坏美国企业海外销售的能力。

但考虑到共和党在大选中大获全胜，众参两院都掌控在传统上是支持全球化、促进自由贸易的共和党手中，特朗普能在多大程度上重新审视全球贸易也是问号。穆迪首席经济学家马克·赞迪认为，特朗普的当选，美国经济有受损的可能，因为他可能会采取反全球化的政策，从实行更严格的移民政策到对美国贸易伙伴实行更强硬的立场。

在大选结束到年底这段跛脚鸭时期，塞莫利兹认为，支持TPP的人仍然会公开呼吁国会在此期间对TPP投票。然而时间太短，也没有公开的迹象表明，奥巴马政府已充分解决了人们对TPP最终协议的不满和分歧。也许2017年早些时候，一些企业的利益攸关方会意识到，对TPP的投票可能还会推迟，国会议员也越来越多地抱怨奥巴马政府没有努力解决他们现有的问题。

此外，传统上贸易协定的模拟审核是在立法实施之前进行的，许多人担心在跛脚鸭期间，国会相关部门真的没有什么时间在年底前完成这一步骤和贸易促进授权（TPA）的所有要求。

美国之外，TPP的重量级成员国日本也生变数。日本政府和执政党明确表示日本力争早日使TPP生效的意愿，11月4日，日本众院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特别委员会以执政党多数赞成，通过了TPP批准案。日本执政党原计划在美国总统大选的8日之前通过批准案，但最终放弃。据日本共同社报道，日本执政党7日就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批准案和相关法案决定，不在8日的众院全体会议上进行表决，并向在野党方面传达了这一决定。

相比之下，TTIP在谈判上更为艰难，但在美国遇到的政治阻力似乎小些——更容易获得国会批准。美国和欧盟曾寻求在2016年底前完成谈判，不过谈判实际进展缓慢。TTIP谈判因双方在农业关税、知识产权、数据保护和政府采购等问题上相持不下而停滞。美欧贸易谈判官员10月上旬在纽约结束第15轮谈判，仅在争议较小的监管合作领域取得有限进展，未提及今年完成TTIP谈判的目标，也未触及敏感议题。

受美国总统大选和一些欧盟成员国选举影响，以及缺乏民意支持，塞莫利兹说，在奥巴马总统离职之前，双方不会达成完整的协议。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个“自然的暂停”——新当选的美国总统要花时间组建新的贸易团队。

TTIP协定的长期前景既取决于美国大选的结果，也取决于美国和欧盟未来贸易环境的变化。随着反贸易舆论在美国和全球各地获得动能，大多数人预期，未来的任何贸易协定都将受到美国新总统和国会成员更为严格的审查。美国工业界强烈反对任何精简版的TTIP协定。如果TTIP谈判在美国大选后重新回到正轨，私营部门利益攸关方将会继续努力推动达成高标准的协定。

塞莫利兹预计，一旦相关的政治任命走完程序，TTIP谈判可能会在2017年中期重新启动，然而，这个时间表可能因法国和德国的选举而在2017年变得更为复杂。

国内经济掣肘

美国大选虽然水落石出，但谢特金和很多美国人一样，最担心美国大选导致民众对政府、媒体和其他美国著名机构的不信任和愤世嫉俗。谢特金认为，这种愤世嫉俗将使美国人更难以聚合在一起解决重大的国内问题，并使美国在解决全球问题方面发挥领导作用。

从人口老龄化到气候变化，到面对一个没有良好就业前景的经济局面，这些挑战不会简单地消失。如果总统竞选的结果带来的是更有利的政治环境，那么过去几个月纷乱的选情带来的焦虑将是值得的，并可能带领美国进入一个比大多数经济学家目前预期更高的经济和生产率增长期。

特朗普当选后的第一天，美国各地就上演了不满选举的游行示威活动，预示着导致市场剧烈波动、经济形势发生变化的因素还未散去，这很可能使得美联储再度推迟12月的加息议程。

距选民选出新的美国总统和国会倒计时不到一周之际，美联储不出所料保持了低调。11月2日，美联储宣布将联邦基金利率维持在0.25％至0.5％不变，使今年以来美联储连续维持联邦基金利率不变增加到第七次。与前几次比，美联储此次的官方声明都有“再次启动加息的条件继续加强”的字样。

尽管投资者预期12月加息，但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官员只是含蓄地释放了12月加息的信号。美联储也调整了其修辞，删除了“通胀水平将在短期内维持低位”的表述，说明美联储不再预测近期通货膨胀水平。如今加息与否要等到12月加息窗口的具体经济环境以及特朗普执政的路线图更为清晰。

克里斯·维伦指出，在短期内我们不会看到货币政策及监管环境发生重大变化，但特朗普当选带来的冲击可能会随时改变市场的推论。

对特朗普这个新总统来说，最具有政治吸引力的选项也是使实际立法成为现实最困难的。因此特朗普执行总统权力的第一年可能最多只能使一个提案通过国会。在维伦看来，特朗普政府着眼的首个重点领域将是税收和支出，这两者作为经济刺激的一部分，会与共和党控制的国会支持促进增长议程相吻合。

特朗普的大经济政策就是减税，他在竞选期间说，计划将公司税从33％降低到15％，预估减税幅度是4.4万亿美元。但达成协议仍然复杂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谈判。同时，特朗普也提到将允许固定资产投资的折旧大幅加快，以这种减税方式刺激投资。但从现实的角度，特朗普政府入主白宫第一年就进行大的税务改革听起来并不现实。

特朗普在选举中承诺，上任后首个行动之一就是废除奥巴马医疗法案。特朗普经济顾问在特朗普当选后称，平价医疗法案必须废除，且应迅速被废除。

不过，赞迪对《财经》记者说，对奥巴马医疗法案的任何改动都将困难重重。因为保险公司认为得不尝失，平价医疗法案增加工薪阶层的成本，保费也要迅速蹿升，剥夺了消费者的收入。共和党立法者可能没有任何兴趣帮助新总统来调整这一饱受质疑的法案，因此会变成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好的结果也是特朗普的中期目标。

美国民主党的政策一直是加强监管，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监管环境严了很多，而特朗普承诺减少金融监管，放松监管，并建议废除《多德-弗兰克法案》。这使得监管环境的改变成潜在的政策选择。当然，完全的监管环境反转也更像纸上谈兵。

《财经》记者接触的市场人士普遍认为，更容易看得见的经济利好很可能发生在制药、生物技术、能源、国防和金融等部门，毕竟共和党掌管了国会，而特朗普身居白宫。

（本文首刊于2016年11月14日出版的《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