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很难赋予“民粹主义”、“民粹主义者”这两个词一个简单并合乎逻辑的定义。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用清晰且较为简单的方式来理解民粹主义是如何成为当今美国社会的关键词的。“民粹主义者”(Populist)一词诞生于1891年的美国。当时,美国中西部与南部的农民和工人为了抵抗企业资本家对他们生活的控制,发动了一场颇具活力的运动,史称“人民党运动”。尽管人民党(Populist Party)只存活了不到一个世纪,“民粹主义”和“民粹主义者”这些词汇却延用至今。

著名学者的一念之差,可能会让大家趋之若鹜。大众对于民粹主义的理解,受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的影响最深。霍夫施塔特的代表作《改革的时代》(The Age of Reform (1955))写于冷战前期,他在书中认为,19世纪晚期的人民党成员并非失去独立身份的小农,而是渴望成为资本家的一群人。地位的丧失令他们害怕,这促使他们用一种倒退的、反犹、反现代的方式来表达他们保守的政治关切。

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 图片来源:网络

20世纪70年代,由于历史学家范·伍德沃德(C Vann Woodward)的批评和一些其他的原因,霍夫施塔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人民党人的评价更像是一种夸张,而非理性的历史诠释。尽管如此,这种对民粹主义随意的、有时甚至是贬低的用法被保留了下来,它既可以用来形容措辞强硬、反联合主义的阿拉巴马州前任州长乔治·华莱士,也可以用来形容非常包容的、具有广泛吸引力的美国前总统巴拉克·奥巴马。

像所有关键词一样,尤其是在政治上,我们不仅要关注民粹主义(者)直接或间接提出的立场,也要关注它们的话语所排除的对象,关注它们想把我们的目光从何处移开。如今,民粹主义的用法反映了美国两级分化的政治格局,以及民众对奥巴马在位期间的不满。它想表达出美国和欧洲的白人对破坏他们生活的全球化和去工业化的恐惧和不满。援引这个词的人深深关切着白人工人的担忧,却没怎么看到其中的种族问题。但与此同时,民粹主义将某些只困扰黑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工人)的问题,也适用到了其他种族的人身上。

然而,用民粹主义来隐喻种族主义和种族优越论并不是这种用法唯一的问题。它也在不断地灌输我们这样一种意识形态,那就是白人工人已经不再需要面对其他族群面对的社会经济问题。白人遇到的经济问题总是能得到四面八方的关注,但其他种族遇到的问题却被忽视。这种说法暗示着白人工人理应是社会中小康或舒适的群体,或者说宽裕的生活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 图片来源:CNN

特别是在美国,民粹主义一词让一种危险的双重标准得以蔓延:当我们开始讨论黑人及拉丁裔人口时,诸如经济不平等、有毒饮水、毒品上瘾以及警察暴恐事件之类的问题就是他们生活的常态。但当这些问题的受害者变成了美国白人,则成了不可饶恕的过失。这些问题不论发生在何时,都是的的确确的过失,但“民粹主义”一词背后的潜台词是,白人的经济利益必须得到保护,而由于他们肤色的原因,黑人或棕色人种的利益标准是与白人是根本不同的。这种思想体系如果在社会中占上风,会让种族之间形成联盟的的希望变得渺茫。

尽管美国主流新闻界的记者和评论员并非在有意破坏交互性政治合作的前景(intersectional political cooperation),但是许多记者为了商业利益和收视率,会避免将白人选民称作种族主义者,而用“民粹主义”一词来向观众间接传达这些人的偏执。正如学者芭芭拉·菲尔德斯(Barbara J Fields)和凯伦·菲尔德斯(Karen E Fields)在《美国生活中的不平等灵魂》(Racecraft)等书中所描述的,美国社会存在着各式各样美化种族主义的说法。

就像霍夫施塔特描述的那些爱怀旧的人民党人一样,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同样表达了对回到过去的渴望,但这种过去从未真实存在过。不过,霍夫施塔特认为人民党人怀念过去,这种观点并不正确。人民党人当时面临着真实的、危险的处境,正如今天美国的工人一样。

西方世界选择无视人民党以及当今民粹主义者的不满,这使其错失了挽救当前困境的机会。当时的人民党人对民主的前景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从几十年前政治行动的发端,直至人民党的成立,一直存在着。他们很好地捕捉到了一些一直以来就存在且十分重要的社会、政治及经济问题,并给出了具体的应对政治、经济力量分配不均的民主手段。这些都是当今工人可以借鉴的经验。

在距霍夫施塔特具有影响力的误解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学者们更清楚地意识到,人民党为促进当时美国的民主贡献了革命的力量。它尽管短暂,却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实现了美国白人与黑人农民的政治联盟。

对财富与收入分配的不公、政治力量在富人手里的聚集以及政府商业活动大规模的腐败、资本家操控政府等许多社会问题的不满,让农民们走到了一起。在人民党之前出现的许多机构、合作社、协会及工会,例如格兰其农业社(the Grange)劳工骑士团(Knights of Labor)以及在当时最重要的农场主联盟(Farmers' Alliance,1875年成立于得克萨斯州),都推动了人民党的诞生。

“农场主联盟”旗帜横幅  图片来源:Wikipedia

这些组织并非都是小规模组织。1890年,仅在佐治亚州,农场主联盟的成员数目就达到了10万人。许多农场主,包括许多女农场主在经历了联盟的历练后,成为了日后人民党的组织者、支持者和办公人员。作为人民党前身的南部农场主联盟,曾要求废除大型银行,实行自己提出的银行业制度;希望由联邦政府管理信贷及货币,并要求通过自由铸造银币来增加流通中的货币供应。联盟也曾试图打破垄断,实行八小时劳工法,并主张将铁路和电报线路的控制权移交给政府。

农场主联盟值得我们铭记,不仅因为它是人民党的前身,还因为它让我们看到,在当时由于种种怨忿而转向民粹主义的人们,并不仅限于白人男性。黑人男女在农场主联盟以及早期的人民党运动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成立了“有色人种农民联盟”(Colored Farmers’ Alliance),以此推广农民间的自助、互助以及先进的农业技术。在1891年他们的成员人数就达到了120万。他们还组织了采棉人抗议恶劣的劳动环境,并要求增加薪酬。他们代表的政治激进主义和政党融合,推动了人民党的诞生,也说明了人民党人的动机并非是对旧有土地的怀念。他们绝不想回到蓄奴的历史,而是勇敢地参与到当下生活中,创造性地放眼未来,而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拥有过上像样的生活的能力。

1890年7月15日,人民党候选人提名大会  图片来源:Wikipedia

现在看来,人民党真正的惊人之处,不是后来出现的仇外情绪,而是它实现了美国当时最难得的、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创举:一个跨种族的工人联盟。当时美国南部各州针对黑人的种族隔离措施便是针对民粹主义的回应。如果要把特朗普或者勒庞比做某些历史人物,那么他们不会是人民党的领导者,而会是一些蛊惑人心的政客,他们用白人至上主义的言论扼杀了人民党的民主可能性,也摧毁了人民党。当今社会的难题已和人民党人试图解决的问题相去甚远,但是人民党人的运动仍然能够给我们以灵感。他们令人钦佩的政治行动,依靠的不是低俗的演讲或幼稚的推文,而是当地乃至全州的动员、组织以及改善人民生活的具体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