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天龙:同样的道理,出自我之口和出自白人之口,产生的效果完全不一样。特朗普当选后,亚利桑那州的政治风向在很大程度上变得更加保守了。

【编者按】留学是个杂糅理想与现实的名词。不同年龄、背景的他们整理行装,到达彼岸,看到了什么,做着什么,真实与他们出发前的憧憬是否一样?几年留学经历,在何种意义上改变了他们人生的轨迹?FT中文网与灯塔学院联手推出专题“我的留学岁月”,与你分享关于留学的大事和小事。

(注:本文主人公游天龙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攻读司法研究博士学位,自媒体“选•美"创始人。本文由灯塔学院记者张馨予执笔。)

2014年,我离开纽约州,前往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继续攻读博士。本科在纽约度过的四年时光里,和我一起上课的同学多数是具有第一代或第二代移民背景的美国人。移民对于他们来说有着鲜活的记忆,因此这里对于移民的态度也足够宽容。

而作为美国极端保守的州,亚利桑那州对移民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自上个世纪80年代起,加州和德州开始在边境驻墙,阻拦了大批来自墨西哥的偷渡者。因此,更多人只能选择徒步穿过南部沙漠,从亚利桑那州的边境进入美国。

这无疑是一条风险更高的移民线路。除此之外,亚利桑那州北边的内华达州和科罗拉多州也因此增加了更多的移民人口。偷渡原本是加州和德州两个地区的问题,后来逐渐蔓延到了美国整个西南部地区,影响了这些州的人口结构和政治平衡。

我在读博士生一年级时,曾经做过“Immigration and Justice(移民与公平)”这门课程的助教。这是为本科生开设的一门课程,讨论的内容从美国建国之前的移民历史,到21世纪几次较为失败的移民改革方案;从移民中的性别问题,到以全球角度看待世界范围内的移民现状。移民在亚利桑那州是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现实问题。因此,除了阅读材料外,我们上课时会更多关注身边的新闻事件。尤其是在特朗普成功竞选总统后,移民问题俨然成为了显著的政治议题。

作为助教,我们承担对本科生的课外辅导工作,帮老师批改作业,有时候还会就一些社会热点问题组织学生进行讨论。课程本身的内容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在纽约读本科时,我也从法律和社会角度对移民问题进行过类似的学习和讨论。然而,这门课的新奇之处在于,在极端保守的亚利桑那州和较为开放的纽约州讨论移民问题,二者带给我的感受很不一样。

在亚利桑那州,学生普遍对移民抱有很深的成见和歧视。他们认为移民会影响美国文化,抢占本土人民的资源,犯罪率也极高。其实近年来,许多科学研究结论都对此进行了证伪,但这些错误的观点一直在网络上传播,甚至被一些媒体大肆渲染,再加上亚利桑那州保守的社会风气,这些长期生活在此的学生难免受到影响,因而对移民问题鲜少持有客观公正的态度。

这门课程一共有三个助教。除了我,还有一个美国本土的白人女生,和一个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加勒比海与华裔混血男生。上课时,如果学生存在对移民问题的错误认知,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进行纠正与辟谣。但碍于我的移民身份,这件事做起来通常十分困难。

同样的道理,出自我之口和出自那位白人女生之口,产生的效果完全不一样。许多学生们不相信我讲述的客观事实,认为我作为移民中的一员,会偏向这个群体,甚至逆向歧视本土公民。然而,即使连措辞和表达方式都不经过任何修改,同样的话语经白人女生的重新叙述,学生的反响便会大不一样。

有一次,我们围绕“身份判定”的问题进行讨论。“究竟什么样的人算是美国人呢?”我试图通过举例的方式来告诉学生,“美国人”这个概念在美国200多年的历史里呈现出不断扩展和变化的状态,并且一直持续到今天。“美国人”最初的定义只包括来自英伦三岛的新教徒白人,后来逐渐接纳了来自法国、爱尔兰、意大利、德国、波兰、中国以及日本等国家的移民。

结果我话音刚落,有个种族主义倾向十分严重的学生当众直言不讳地说道,“像你这种英语还带着口音的人,肯定不能算是美国人。”口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那一刻,我觉得十分难过。不仅因为这个学生对我表示了不友好,更因为这种观念代表的落后与退步。用口音和文化来区分人民,这个说法一下子倒退了200多年。18世纪美国国父富兰克林曾经以此来评判一个人的美国身份,用狭隘的标准将来自欧洲大陆的日耳曼人阻隔在外。

然而,在200多年后的今天,美国在发展成为一个移民大国的同时,这种落后保守的现象依旧存在,深深植根于某些地区民众的心里。

在整个大选期间,学生们有时会在课堂上发生较为激烈的辩论,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和有色族裔的学生就部分相关问题发表各自的观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我们也收到过部分来自少数族裔和性少数群体的学生发来的邮件,抱怨他们在学校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需要接受心理辅导。

亚利桑那州是美国印第安部落最多的一个州,这里许多印第安族裔聚集的高中曾开设了不少与印第安人和黑人历史文化相关的课程。就在大约10年前,亚利桑那州已经正式通过了法案,全面禁止在高中教授有关“少数族裔研究”的课程,理由是学生听了本族裔的悲惨历史容易产生心理疾病。事实上,即使不开设类似的课程,学生依旧能够通过其他途径得知部分甚至可能有失偏颇的“历史真相”。

在去年大选之后,有人提出应当对那些仍然在研究族裔问题的大学采取缩减教育经费的措施,这让我们十分紧张。虽然这一提议最终没有成为法案,但是企图明目张胆地通过控制经费的方式,逼迫大学不得不放弃相关教学和研究,这说明亚利桑那州的政治风向在很大程度上变得更加保守了。

我做助教时面对的这一届学生,几乎全部来自基础教育阶段的少数族裔课程被废除之后的各所高中,所以我对于他们的激进言论是十分理解的。对于那些在该项法案通过之前就进入大学的学生情况,我不得而知。但我能肯定的是,学校的课程只是学生接触少数族裔和移民知识的一个很小的窗口,更多信息获取渠道还是来自家庭、朋友以及社区邻里。我们在上课时教授的科学宏观数据和历史客观事实,对学生的触动远不及身边发生的事情或朋友讲述的段子。

而在亚利桑那州,这种不公平的对待不仅体现在移民和少数族裔身上,女性以及LGBT群体等也面临同样严峻的考验。在这样一个极端保守的州,往往各方面都保持着“一视同仁”的态度。

人类的历史本质上就是一部“移民史”。从史前时代的游牧部落,到当今席卷世界的移民浪潮,人类迁徙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从人类老祖先的足迹在非洲大陆上出现的时刻起,人类就迈出了扩张的步伐。这种不断的移民和迁徙,改变了世界,也深刻地改变了人类自身的命运。

事实上,在20世纪以前,各国移民都是不受限制的。我们之所以觉得移民是动荡的,而定居才是常态,仅仅是因为人类的寿命相比历史的发展而言如此之短,我们只能看到眼前的这一小段历史,并把它误认为是常态。纵观整个历史长河,限制移民的政策存在了仅不到200年的时间。

文化的交流从来都并非单向,而是双向的、互动的。移民是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之一。就好比现在人人庆祝圣诞节,但就在19世纪之前,圣诞节还只是德国一小部分民众庆祝的地方性节日。后来,随着这些德意志人来到美国,圣诞节也逐渐成为了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并被传播至全世界。

1776年的冬天,乔治•华盛顿率军渡过德拉瓦河,成功偷袭了英军的“黑森雇佣兵”。那一天是12月25日,而敌方部队全部是英国从德意志带来的雇佣兵,他们刚好在庆祝当时只属于他们的圣诞节。

现在人们觉得圣诞节仿佛本来就是美国人的节日,其实只过了几百年而已。

难民到底会占据美国多少资源,这件事情也早已有了科学依据。据研究调查表明,来到美国的14岁以下的难民,他们产生的价值和美国本土人民是一样的;而那些14岁以上才来到美国的难民,虽然头几年会占用较多的资源,但是很快他们的就业率就会超过美国本土人民。他们创业、做生意等,通过各种途径解决就业问题。从他们的一生来看,他们交的税肯定比当初获得的援助要多。平均来说,美国政府对于每个难民的援助大约在21000美元左右,但这些人在美国呆一辈子所做出的贡献要远远大于21000美元。

那些反对移民的人往往没有接触过移民,因为移民选择生活的地方普遍都具有倾移民特征,比如纽约州。而亚利桑那州的独特之处在于,虽然反移民倾向很严重,但由于地处美国边境,所以无法避免接触移民的情况。事实上,在美国其他很多保守的州,人们对移民没有任何实际概念。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态度是受到媒体的话题操纵。

我个人认为,移民对于一个国家和社会的贡献应该是正面的。如果企图依靠限制移民来保持本土人民的资源,那么这个社会必然会丧失活力。而美国的历史向世界证明了它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害怕和别人竞争的国家,至少在我眼里是如此。200多年前,来自全球各地的不同种族人民踏上了这个刚刚被开垦的新大陆,也同时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对多元文化的包容与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