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三月初“超级星期二”结束后，笔者在公众号（当时关注人数还不足1000）发布了题为《超级星期二后，克林顿 vs. 特朗普已然到来了吗？》的文章，随后该篇文章也在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上发表。面对特朗普在超级星期二中相对于建制派候选人所取得的巨大优势，笔者提出了几个可能掣肘其竞选的因素：

其中一个是少数族裔；特朗普反移民、种族歧视的立场将可能迫使绝大多数拉丁裔和非裔选民支持克林顿。在2012年总统大选中，由于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反对移民的保守立场，史无前例的1100万拉丁裔选民走出家门投票。在这部分选民中，71%投票支持奥巴马，仅27%支持罗姆尼。这一巨大差距比2008年奥巴马对阵麦凯恩时还要增加了8个百分点。饶是如此，2012年真正投票的拉丁裔选民也仅占有投票资格的拉丁裔选民的48%——如果剩下一半拉丁裔选民在2016年也站出来投票支持希拉里，其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与此同时，有投票资格的拉丁裔人口规模也在逐年上涨：根据皮尤中心的数据统计，有投票资格的拉丁裔人口从2008年的1950万上涨到2012年的2330万，增长19%。按照这一增长速度，2016年大选中可以投票的拉丁裔选民数量是相当可观的。

而另外一个，虽然难以预测但可能影响更为巨大的，则是特朗普的“离经叛道”：从竞选开始到现在，如果说特朗普是美国历史上最离经叛道的领跑候选人恐怕不会有太多反对声音。特朗普“荒唐”的言论包括：禁止一切穆斯林移民、在美墨边境建造一堵墙拦住非法移民、非法移民都是“强奸犯”和“毒贩子”……与此同时，特朗普歧视女性、歧视残障人士，几乎打破了所有“政治正确”的条条框框。到本周之前，虽然特朗普的立场遭到了很多人的批判，但也为他吸引到了坚定的受教育程度低下的白人男性支持者——根据大西洋月刊的一项数据表明，25岁以上大学生每增加1%，特朗普的支持率都会相应下降0.65%（For every 1 percentage point more college graduates over the age of 25, Donald Trump's share of votes falls by 0.65 percentage points）。这些人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没有获得红利，希望夺回工作——他们是特朗普“孤立主义”最坚定的支持者。

希罗多德说，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笔者当时提出的问题是：随着特朗普一路这么“离经叛道”、“疯狂”下去，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破红线、触底反弹，彻底激怒所有人，从而使之输掉大选？

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些迹象——虽然尚不至于激怒所有人，但特朗普近日出格的言论，招致了共和党党内大佬的反对，更激怒了一个美国最受尊敬的群体——军人。

起因

2016年7月28日，民主党全国大会进行到最后一天。

这一天的主角是接受总统提名的希拉里，之前为她站台的现任总统奥巴马、副总统拜登、前总统克林顿、她的竞选搭档彭斯都已经出场，因此这一天除她本人之外并没有重量级的演讲嘉宾，而是一些不同身份的支持者上台演讲，呼吁相同身份认同的人给希拉里投票。

时间推进到晚间、希拉里的女儿Chelsea上台前，演讲嘉宾是一对穆斯林裔老夫妇Khizr Khan和Ghazala Khan。他们的儿子Humayun Khan是美军上尉，在2004年于伊拉克执行军事任务时因汽车炸弹袭击身亡。Humayun Khan也是自9/11恐怖袭击至2011年本·拉登被击毙之间的十年里战死的十四名穆斯林裔美军士兵之一。

在演讲中，Humayun的父亲Khizr Khan慷慨激昂地指责特朗普对少数族裔和不同人群的不尊重以及歧视，讲到激动之时，从怀中掏出美国宪法，隔空质问特朗普：“你读过美国宪法吗？我非常愿意把我的宪法借给你。你去读一读宪法里是如何定义自由（liberty）和法律对人的平等保护（equal protection of law）的！你去过阿灵顿国家公墓（美国埋葬战死军人的公墓）吗？去看看那些为国捐躯的爱国者们的墓碑，你会看到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性别、不同的种族。而你（特朗普），从没有为这个国家做出任何牺牲，你的家人也从没有为国捐躯。”

Khizr Khan在演讲中手举宪法，质问特朗普

发酵

本来这个演讲不是一个多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类似的针对特朗普种族歧视的指责、尤其是针对特朗普歧视穆斯林族裔的指责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是没想到特朗普被点着火了，回应了。与一句话带过Humayun Khan是美国的英雄相比，特朗普连着在推特或通过媒体发表了数次评论；先是指责Khizr Khan对自己进行了“恶毒的攻击”，然后宣称自己建起高楼大厦、为美国提供就业岗位也是“牺牲”。到最后，特朗普干脆声称Khizr Khan的整个演讲是被“操控”的——仅仅因为Khizr的妻子、Humayun的母亲Ghazala在整个演讲的过程中只是默默站在丈夫身边而没有发言。随后，特朗普像往常一样，借此机会干脆矛头一转，想强行把舆论再带回极端伊斯兰主义上去：枉顾Ghazala实际上是因为过于悲痛而不愿当众讲述自己的儿子这一事实，特朗普表示，Ghazala全程没有说话是因为深受极端伊斯兰教义的“毒害”——

这就是典型的“特朗普式”流氓逻辑，不惮以最恶毒的内心揣测每一个平凡的人，对普通人没有丝毫怜悯，一举一动将灵魂深处最阴暗、最卑鄙的角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然而，这次特朗普的伎俩并没有得逞：舆论持续发酵，共和党大佬纷纷出来表态。Jeb Bush首先表示，特朗普的言论是“对为美国做出最大牺牲的家庭的难以估量的不尊重”。

众议院议长Paul Ryan则发表声明称：“美国的伟大建立在自由之上，无数的穆斯林裔美国军人为了守护我们国家的价值观和自由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绝不接受以宗教信仰作为允许进入美国的标准，并向Khan一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军人世家出身的参议员、0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John McCain也发表了措辞强烈的声明：“特朗普近日恶意毁谤了一个阵亡士兵的家人，声称其不应被允许进入美国，无庸赘言参军报效国家。我无法表达我多么的不认同特朗普的观点——我也希望美国人民知道，特朗普的言论不能代表共和党、共和党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候选人”。

与此同时，退伍军人和退伍军人团体们也纷纷表态。拥有170万会员的Veterans of Foreign Wars（海外战争退伍老兵团体）发表声明称：选举年与否，VFW都不会容忍任何人对Golden Star Family（阵亡将士家庭）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横加干涉、指责。一些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事物，是一旦越线之后，无论使用多么华丽的词藻、巧言令色，都无法修复的——为国家献身是至高无上的牺牲。

早前，一些阵亡将士家庭已经直接向特朗普进行了抗议，称其针对Khan一家的言论是对所有阵亡将士家庭的“敌意和侵犯”，要求特朗普针对其“冒犯甚至是反美”的言论向阵亡将士家庭和全体美国人道歉。在信中，阵亡将士家庭们还写道：“你永远不会了解我们做出的牺牲，我们也不希望你了解我们的牺牲”。信中还写道，当你质疑一个母亲因为丧子之痛而不能发表演讲，当你认为是极端宗教导致她不能讲话，你是在攻击我们。当你将你建造几座大厦的努力与我们的牺牲相提并论时，你是在诋毁我们的牺牲。

Golden Star Family

在美国，有成员战死沙场的家庭会被称作Golden Star Family。

Golden Star Family的说法起源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俄亥俄州第五步兵团的上尉Robert L. Queisser设计了一面白底、红边的旗子，上面镶有两颗金色的五角星，纪念自己为国捐躯的两个儿子。这一纪念方式很快被大众乃至政府所接受并成为了官方纪念军属和阵亡将士的方式：改进版的纪念旗上，金色的星星代表阵亡的家庭成员，蓝色的星星代表正在服役的家庭成员。

因为这样的传统，有阵亡士兵的家庭也因此被称为“金星家庭”。与此同时，代表美国军人最高荣誉的“荣誉勋章（Medal of Honors）”也是金色质地，且大多颁给在战争中阵亡的美军士兵，与服役旗有异曲同工之处。

美国人可以不喜欢自己的政府，可以不喜欢自己的总统和各个级别的政府官员，也可以不喜欢任何主流政党、自己组建一个政党不会有人拦着你——但是不尊重军人，尤其是不尊重为国捐躯的军人和军属，在美国属于绝对的禁区，是人神共愤、举国讨之的禁区。在针对美国各种机构的信任度和支持度调查中，军队大多高居榜首。与美国对军人的尊重相对应，美国公共假日中有纪念阵亡将士的Memorial Day，还有纪念退伍军人的Veteran Day，二者都是非常重要的联邦纪念日。

对于美国人而言，军队是美国人享有的诸多自由权利的屏障——无论是在独立战争时期的大陆军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奋战在欧洲战场和亚太战场的美军士兵，或者是在9/11之后奔赴阿富汗前线和伊拉克前线的士兵，都被美国绝大多数民众视为其享有言论自由、宗教自由、免于奴役等一系列现代公民基本权利的根本保障。在历史上，政客中虽然不乏有军事背景者，但军队作为一个整体几乎从未干政（这也是得益于华盛顿建立了良好传统），实实在在为美国践行民主、维护自身的体制提供了绝对的保障。尤其是在9/11之后，由于恐怖袭击给美国本土尤其是普通家庭带来的创伤、其给美国人带来的感同身受的打击以及在对阿、对伊作战过程中美军付出的巨大伤亡代价，军人在美国国内的地位更是空前提高。虽然美国军队也参与过很多现在看来“非正义”的战争，但由于军队不持政治立场，最终民众往往不会把错误归咎于军队头上。

正因为对于军人的这种尊敬，军人在待遇上也受到诸多优待。除了服役期间的福利之外，内阁有专门的退伍军人事务部、军人退伍后在求学、就业方面都有包括学费减免、优先考量等非常具体、强制执行的优惠措施。尤其是在公立大学中，一方面有预备役的ROTC项目，一方面退役后申请的军人会获得大额的奖学金或助学金。至于在购物、医疗、住房、交通方面的优惠更是不计其数。

而在政治领域，由于美国军人及其亲属规模之大，更是每次竞选中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这次特朗普出言不逊，后果可想而知。这也是为什么连Paul Ryn这种和了半天稀泥的骑墙派也不得不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特朗普：如果民众将特朗普侮辱军人的言论视作共和党作为一个政党的统一立场，那么不要说会输掉总统选举，在各州、各选区选举中也会大大受损。而军人世家出身的John McCain更是直接跟特朗普翻脸——特朗普的言论在军人看来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后事如何？ 

这次选举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选举。它不是左右之争，不是自由与保守之争，而是关于美国最根本的、长久以来坚守的价值观的一次较量。我们看到，与民主党全国大会上的演讲多以描绘希望、凝聚力量相对比，共和党全国大会上的演讲，重在激发仇恨、消灭共识。或者说，我们应该称其为特朗普的真人秀，而不把这样一顶帽子扣在共和党的头上。

美国建国二百余年来经历过许多坎坷，从奴隶制到废奴到平权，这样的进程不胜枚举。但是整体来看，美国在向着国父建国时所期待的方向前进，平等、自由、法治的精神得到伸张。特朗普所代表的价值观是美国的价值观的完全对立面：特朗普对他人毫无尊重可言，更遑论平等与博爱的精神；在Curiel法官一事中，特朗普对司法独立的无视，更充分展现了他对维系美国社会的法治精神的轻蔑。如果放任特朗普这样的人成为总统，劣币驱逐良币将成为现实，偷逃税收将会被被光明正大地标榜为商业头脑；美国对于普通人而言将不再是一个实现美国梦的地方。

而令人欣慰的是，两党大会开完后，民调已经产生了对大会的反馈：在今天发布的数个民调结果中，克林顿重新建立起了对特朗普的优势。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时间将会是竞选进入最后冲刺的阶段——我们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实上，特朗普污蔑军人家庭的言论是否会激起更大的反应还是就此戛然而止，我们也很难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是笔者仍然希望，一些曾经维系这个国家上百年的价值观，可以压倒因暂时的愤懑所激发出来的人性阴暗的一面。